漫步在街道兩側(cè)的歷史排房之間，某個轉(zhuǎn)角處就會遇到它們。一幅幅色彩斑斕、風格迥異的壁畫作品，把城市文化和歷史用藝術(shù)的方式展現(xiàn)在墻面上，原本暗淡的建筑也因此變得妙趣橫生。

這里是位于美國首都華盛頓東北部著名的U街走廊。在這片酒吧、餐館以及各類音樂場所云集的歷史街區(qū)，蓬勃的現(xiàn)代化和露天藝術(shù)“畫廊”相互交織。這種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代的碰撞，在這片曾被稱為“黑色百老匯”的活力街區(qū)每天都上演著。

華盛頓著名地標餐廳Ben's Chili Bowl外墻上的非洲裔美國人壁畫

在一個夏日的午后，記者參加了一場由DC Murals組織的“壁畫之旅”。站在華盛頓特區(qū)著名的地標餐廳Ben’s Chili Bowl外的非洲裔美國名人巨幅壁畫前，活動組織者佩里·弗蘭克（Perry Frank）博士，為記者講述這座城市壁畫背后的故事。

弗蘭克博士是DC Murals的創(chuàng)始人。這個成立于1997年的非盈利組織，是首都華盛頓第一家，也是目前唯一一家旨在記錄、收集、普及這座城市“壁畫記憶”的民間組織。

DCMurals創(chuàng)始人佩里·弗蘭克博士在一幅壁畫前講解

弗蘭克與壁畫的緣分要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的一門選修課。

1990年，彼時的弗蘭克還在喬治·華盛頓大學攻讀美國研究方向的博士學位。她選修了一門名為“國會圖書館里的美國”的課程，并選擇了“WPA藝術(shù)”作為自己的研究方向。

20世紀30年代，羅斯福政府為對抗大蕭條、解決失業(yè)問題成立了工程振興局（the Works Progress Administration，簡稱WPA），后在其之下啟動了聯(lián)邦藝術(shù)計劃（Federal Art Project，簡稱FAP），許多藝術(shù)家受惠于這一計劃，為全國的公共設施創(chuàng)作藝術(shù)作品，紛紛在藝術(shù)事業(yè)上取得輝煌成就。盡管這項藝術(shù)計劃名義上是“公開的”，但幾乎所有的作品都出現(xiàn)在郵局、圖書館等公共建筑內(nèi)部，大街上幾乎看不到。

WPA藝術(shù)相關主題的研究，激發(fā)了弗蘭克對于公共藝術(shù)的興趣。她開始格外關注出現(xiàn)在華盛頓街頭的各種風格和主題的壁畫作品：以偶像、名人為主題的肖像畫以及如今被貼上“街頭藝術(shù)”標簽的新型壁畫——由涂鴉演變而來的、用噴漆創(chuàng)作的壁畫作品。與“WPA藝術(shù)”不同，這些壁畫幾乎無一例外是在建筑物——商業(yè)建筑、住宅樓和公共設施的外墻面上創(chuàng)作的，將藝術(shù)“從博物館里帶到了大街上”。

“我盯著街頭墻壁上不斷出現(xiàn)的壁畫作品，就一直在想，這些壁畫都是由誰創(chuàng)作的？創(chuàng)作初衷是什么？有何寓意？”壁畫背后的故事成了弗蘭克心中揮之不去的謎團。

1991年，51歲的弗蘭克從喬治·華盛頓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。之后的幾年，她先后在一家政府咨詢公司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就職。1993年至1994年，她還參與了政府的富布賴特高級研究學者項目?！氨诋嬳椖俊币恢倍嘉窗嵘先粘?。而真正把“記錄壁畫”當成一項正經(jīng)事業(yè)來做，則是她“一念間做的決定”。

1997年的一天，“我站在位于新罕布什爾大道上的Heurich House Museum，當時還是華盛頓特區(qū)歷史協(xié)會所在地，我向窗外望去，偶然間瞥見一幅壁畫。它如閃電般擊中了我。那一刻，我突然決定要‘記錄’華盛頓特區(qū)的公共壁畫?！?/span>

事情就這樣發(fā)生了。

1997年，弗蘭克博士創(chuàng)立了 “DC Murals: Spectacle and Stories(“DC壁畫：奇觀和故事”)。最初是作為一個臨時的獨立項目運營，后來又掛靠在American Dreams, Inc.名下運作。弗蘭克招募了一名研究生和攝影師，團隊便開始了壁畫拍攝以及相關研究、寫作工作。

后來團隊得到了一些文化界領袖的支持。在他們的幫助下，DC Murals組織了一些頗受歡迎的公共項目，并開始運營自己的網(wǎng)站，DC Murals由此正式“掛牌”成立。20多年來，DC Murals不斷有新鮮血液注入，實習生和志愿者的加入，為項目的運營提供了有力支持。

過去的20多年來，DCMurals一方面通過網(wǎng)站的展示，通過對壁畫作品進行解構(gòu)，幫助人們拓展知識，為公眾提供一個了解城市壁畫藝術(shù)的平臺。同時，通過舉辦展覽、講座、組織 “壁畫之旅”等多種形式的普及項目，介紹有價值的公共壁畫作品，為公眾了解這座城市的歷史和文化打開了一扇窗。“我們的目標是讓這座城市的公共藝術(shù)‘對所有人來說更容易理解、更有意義’?！?/span>

據(jù)弗蘭克博士介紹，當代壁畫運動自20世紀70年代蔓延到華盛頓，并很快傳遍全國。此后的幾十年里，首都華盛頓的眾多街區(qū)出現(xiàn)了許多不同主題、風格的壁畫作品。但大多數(shù)公共壁畫作品都并非“宏大敘事”，更多的是以代表性的名人、事件和地標為創(chuàng)作對象，體現(xiàn)壁畫所在社區(qū)的歷史和文化。

“這些五彩斑斕的壁畫作品不僅裝扮了社區(qū)，為社區(qū)居民創(chuàng)造了一個生動、多彩的日常生活背景，為灰暗的街道和斑駁的墻面增添了活力。同時也通過講述社區(qū)的歷史和故事，傳播了社區(qū)的多元文化，塑造了社區(qū)。這有助于拓寬人們對這座城市的了解和認識，使得人們對首都華盛頓的理解遠遠超越了‘聯(lián)邦城市’層面的定義?！?/span>

在弗蘭克的帶領下，記者走到了一幅名為《生命的時間軸：保羅·羅伯遜》的壁畫前。這幅約兩層樓高的壁畫作品位于the Hung Tao Choy Mei Leadership Institute外側(cè)的一整面墻壁上，用鮮亮的色彩描繪了保羅·羅伯遜的多幅肖像畫和生活場景圖，展示了其生前各個階段的主要成就。

《生命的時間軸：保羅·羅伯遜》壁畫

“這幅壁畫是向著名的非洲裔民權(quán)斗士保羅·羅伯遜致敬的作品。保羅·羅伯遜是美國著名的黑人男低音歌唱家、演員，也是民權(quán)運動早期的著名領袖，是二十世紀最有國際知名度的非洲裔美國人之一。但由于他的左傾激進政治態(tài)度，他對于反帝國主義的呼吁和共產(chǎn)主義的關系，以及對美國政府的批評，使得他在“麥卡錫主義”盛行的時代上了美國政府的黑名單?！北诋嫷膭?chuàng)作者之一、藝術(shù)家科里·斯托瓦斯Cory L. Stowers站在這幅巨型壁畫前，開始了他的講解。

科里是DCMurals的藝術(shù)總監(jiān)和負責人之一，被弗蘭克博士親切地稱為團隊的“靈魂人物”。

科里告訴記者，當初壁畫所在墻面的業(yè)主找到他，希望能創(chuàng)作一幅保羅·羅伯遜的壁畫，借此向年輕一代介紹這位美國歷史上著名的民權(quán)斗士。之后，科里和他的藝術(shù)團隊花了約1個半月的時間，完成了這幅作品。

DCMurals藝術(shù)總監(jiān)科里·斯托爾斯在一幅壁畫前講解

“保羅·羅伯遜也是中國人民的好朋友，曾不遺余力地支持中國人民的抗戰(zhàn)，與中國人民結(jié)下了深厚的友情?！泵鎸碜灾袊挠浾?，科里講述了這位美國黑人歌王與中國的動人故事。

1940年一個夜晚，美國紐約一場露天音樂會進入尾聲時，歌手保羅·羅伯遜向在場數(shù)千名聽眾宣布：“今晚我要唱一首中國歌曲，獻給戰(zhàn)斗的中國人民，這首歌叫《起來：新中國之歌》?！彪S后，羅伯遜用中文唱響：“起來，不愿做奴隸的人們……”此曲一出，引發(fā)轟動。之后，羅伯遜與當時在美留學的中國指揮家劉良模一起，合作灌錄了專輯唱片《起來》。

在唱片的封面，羅伯遜寫下：“《起來》是一首正在被中國人民傳唱的歌曲，它是這個民族為自由而斗爭的戰(zhàn)歌……”

在弗蘭克看來，對于城市的文化和歷史，要先有了解才會有敬畏和尊重，才會有保護之意，也才會愛上它。

“你應該嘗試著從壁畫開始，去了解這座城市的歷史。今天的‘壁畫之旅’是很好的開始。”弗蘭克笑著對記者說。

位于Shaw街區(qū)的馬文·蓋伊Marvin Gaye壁畫，主人公馬文·蓋伊是美國摩城唱片著名歌手、曲作者，是黑人流行音樂史上一位受人敬重及喜愛的超級巨星。

目前，DCMurals正計劃出版一本展示首都華盛頓壁畫歷史的書，將這座城市的壁畫作品按照創(chuàng)作年代進行編纂，收集自1970年華盛頓首幅當代壁畫出現(xiàn)以來，近50年的城市公共壁畫作品，并講述壁畫創(chuàng)作背后的故事。

為了完成這本書，掃街成了團隊的必備功課，對于散落在首都盛頓街道上的壁畫作品，他們幾乎都要一處處走訪。但很多壁畫由于建筑施工、重新噴涂等原因，都已經(jīng)不在了，此外很多創(chuàng)作者的信息也無從查找，搜集整理壁畫的工作遇到了不少困難。

“壁畫之旅”的最后一站，安排在了一幅名為“巧克力之城”的壁畫前。但當我們來到壁畫所在地時，卻發(fā)現(xiàn)壁畫早已從墻壁上消失。首都華盛頓曾是全美非洲裔美國人口最多的城市，因而也獲得了“巧克力之城”的昵稱。據(jù)介紹，這幅壁畫的創(chuàng)作初衷，也是為了讓這座城市的居民了解這段歷史。對于這幅自己參與的作品從墻面上消失，科里顯得有些失落。好在手機里還保存了一張舊影，留下了這幅壁畫的最后印記。

弗蘭克說，近10年來，總感覺這座城市在不斷變化，發(fā)展速度也越來越快，一些壁畫不可避免地遭到破壞、損毀，并正在消失。如果沒有及時記錄，很多壁畫就會淡出人們的記憶。與保護歷史建筑物及其外表一樣，政府應當出臺相關的法規(guī)，制定修復、保護方案來保護壁畫。

如今，在烈日下步行一個多小時，對于年近80歲的弗蘭克來說已經(jīng)有些吃不消了。每隔一段路程，她都要停下來歇一會兒，“實在不好意思，（我）拖累了你們。”拄著拐杖的弗蘭克博士，不停地道歉。

科里告訴記者，這兩年，弗蘭克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從前了，但她仍堅持親自出席DCMurals的每一場活動。此外，為了維持機構(gòu)的日常開銷，她經(jīng)常是自掏腰包，只是希望能夠把這項事業(yè)繼續(xù)下去。

這位在首都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，即便年事已高，卻仍帶著一顆赤子之心，孜孜不倦地去尋找、發(fā)掘壁畫背后被遺忘的時光。當初始于“一念之間”的一項事業(yè)，不知不覺就堅持了20多年。

位于華盛頓著名的Bohemian Caverns爵士樂酒吧墻壁上一幅題為“重生”（The Resurrection）的壁畫，繪有多名美國歷史上著名的非洲裔音樂大師，其中包括著名的爵士樂靈魂人物艾靈頓公爵Duke Ellington。

面對記者這位來自中國的“粉絲”，老人也顯得格外開心。或許在已逾古稀之年的她眼里，城市墻壁上出現(xiàn)的一幅幅壁畫，更需要一顆又一顆心的惺惺相惜。

“DCMurals的項目就是為子孫后代保存城市的壁畫記憶。這件做了20多年的事情，只要精力和能力允許，我都愿意堅持做下去?！闭f到這里，老人的眼睛里放出了光芒。